丘成桐评中国大学重量不重质学问做不出去 | ||
作者:张欢 来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||
●中国很多高校唯利是图,就是看钱,看经费,真的研究成果从来不在乎。 ●用金钱名利来引诱人的事情做多了,名教授也好、院士也好,也都不觉得羞耻。 ●在中国还有一个现象是,先当校长再当院士,而不是先当院士再当校长。 ●要公平,全世界都在这么做,但中国不愿意做。不做,因为不愿损害既得利益。 ●说北京大学40%的引进人才都是海外的,你去美国调查一下,我担保大部分是假的。反正不是他的钱,是国家的钱。 丘成桐原籍广东,17岁入读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系,在这里因缘际会遇到了来访的“华人数学家第一人”———陈省身先生,随后被陈省身带到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深造。22岁即获得博士学位,25岁成为斯坦福大学教授。27岁攻克几何学上难题“卡拉比猜想”,并因此在1982年(33岁)获得数学界的“诺贝尔奖”———菲尔兹奖,是迄今为止惟一获得该奖的华人数学家。1997年获美国科学界最高荣誉“美国国家科学奖”。2003年获得中国政府授予的国际科技合作奖。此外他还是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的终身教授,现任哈佛大学数学系教授,还是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…… 20多年来,丘成桐一直热心于中国数学事业的发展。他先后在中国科学院、浙江大学、香港中文大学、台湾大学成立了数学研究中心。他往来于北京、杭州、香港和美国之间,主持国际学术会议,邀请霍金等世界著名科学家来华讲学。他曾说,“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帮助中国强大起来”。 而他在中国的任职和演讲却不取分文报酬,连机票都是自掏腰包。这样一位在公众视野中似乎不问世事的学术大师,却在2005年掀起了一场学术界颇为关注的风波。他直言,“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对中国其他大学的打压令人灰心”。他对院士制度的批评以及对国内高校引进所谓海外人才内幕的揭露,更是让人吃惊。 骗的是谁?是老百姓,是研究生 记者:您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的终身教授,这个研究所培养了许多优秀的科学家。您觉得像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的这种氛围可能在中国出现吗? 丘成桐:一个研究所的建立并没有那么简单。主要是里面带头的科学家是谁。普林斯顿研究所一开始就是第一流的学府,因为爱因斯坦去了,很多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家都聚到那里去。它还得到第一流的资助。有第一流的研究环境,有第一流的年轻学者去学,两者结合起来当然是第一流的学府。 记者:您觉得这种模式能在中国克隆吗? 丘成桐:这取决于中国有没有可能出现世界第一流的学者。现在的中国没有这个能力,一个名教授一年需要40万美金,中国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优厚待遇。而且不但是没有这么大的资本,中国的人事关系也太复杂。 记者: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是基金会私人出资支持的,可是现在中国的科研体制是由国家来牵头,比如说863计划,包括一些国家实验室,基本上都是由政府、科技部、教育部牵头。您觉得这种体制对中国科技有何影响? 丘成桐:问题是有没有人手来做。中国现在的问题是,只知道放一大笔钱在一个项目里面,但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带领。 记者:您说找不到合适的人,是能力不够还是体制问题? 丘成桐:都有。中国很多大的项目,表面上请了很多人来,特别是引进很多外国专家,实际上都是假的。很多名教授在国外是全职,按照规定必须九个月在美国国内(做研究)。比如哈佛大学的教授,必须九个月在美国,只有三个月可以在外面。所谓全职引进,都是假的。为什么要作假,有钱可捞就有人做。北京大学也好,其他学校也好,给的是全职引进的钱,一年有捞几百万,为什么不捞? 记者:那您现在在国内很多学校也做兼职教授,在北京、浙江,跟您本身抨击的这种现象不违背吗? 丘成桐:我在国内的所有机构从来一毛钱不拿,飞机票也是我自己出。这些人拿的都是国家的钱,不但拿薪水,还拿经费。同时拿经费去结交他们的朋友,往往是头等舱机票,五星级酒店这样的待遇。假如他要像我这样一毛钱不拿的话,他绝对不会干这个事。 著名大学引进一个学者,用这个名字可以到教育部拿一大笔钱。这种人不止一个,有很多。《纽约时报》说北京大学40%的引进人才都是海外的,你去美国调查一下,我担保大部分是假的。 记者:那您觉得这种引进方式对学术上有促进吗? 丘成桐:怎么可能有促进!这种做法是自欺欺人!学生带着,在北京大学挂了名,还得请别人替他教书,这是骗人。国内知名大学为什么要做这种违反基本方法的事情?因为学校可以拿到好处,引进某个名教授可以拿到很多经费,引进一个人,可以拿几千万的资金到学校来,何乐而不为?挂个名字,在学校的老师阵容里面又多了几个名教授,挂牌出去,排名也可以得到提升。学校拿了几千万,给你(指引进的教授,记者注)一两百万有什么关系?反正不是他的钱,是国家的钱。骗的是谁?是老百姓,是研究生。 哪有用国家的钱来做生意的? 记者:中国学生管导师叫教授,您怎么看? 丘成桐:美国学生也管导师叫教授,但是开玩笑,跟中国的含义不一样。在中国,学生帮你写论文,学生替你打工,一年出几十篇文章。评先进的时候报上去也好看。中国现在的许多高校唯利是图,就是看钱,看经费。真的研究成果从来不在乎,这是高校的大毛病。 记者:以前国内教育界有个说法,“教育产业化”,您怎么看? 丘成桐:中国教育走了很多好笑的路。中国大兴高校办企业、办工厂,成功了没有?没有真正成功的,跟学校完全无关,只不过企业利用学校的资源在外面赚钱。 世界上找不出一个国家这样做的。国家投资这么多钱给教育部,是为了做产业还是为了培养人才?我的看法是,培养人才,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目标。 记者:您觉得现在的大学体制,能培养出好的人才吗? 丘成桐:中国有这么多好的年轻人。为什么培养不了?!现在名教授不教本科。为什么?全部为自己的利益去了,所以大学生的程度比以前差了很多。 我们哈佛大学的教授一定要跟本科生做接触,否则不能做教授。 北京大学不高兴听我讲“哈佛大学培养出来的本科生的文章登在第一流的杂志上,比他们有些院士的文章水平还高”,他们觉得我偏激,可这是事实。美国出名的数学杂志里,中国这十年来能够登在上面的文章加起来也不超过二三十篇。可是我们本科生的文章常常刊登在这些杂志上。 记者:大学的理念里有“教学和科研并重”一说,但中国大学现在往往是重科研,轻教学。 丘成桐:教学是一个学校是否负责的问题,也是一个名教授是否自欺欺人的问题。所有美国名校教授都注意的一个事情是———既做科研又做教学。国内有名的教授不做教学,只做科研,但是科研比从前做得好吗?反而是比从前做得更糟糕!北京大学的名教授从前还教本科生,那时候本科生还不错。这十年来,不教本科,北京大学本科生程度大降。那这些教授的科研有没有做得好一点?绝对没有,去查论文发表在什么地方就晓得了。 记者:有些国内人士讨论,认为发表的论文数是实实在在的,这样的评选更具有可操作性。 丘成桐:这样的结果是制造出一大批第三流的文章。问题是第三流的文章是中国所需要的吗?这种文章,连美国排名第100的学校都不会认为它是可以证明一个教授的水平的。中国是一个大国,假如中国是要这种水平的文章,中国就永远走在人家后面,跟着美国、南韩、欧洲的一些小国。 院士制度根本可以废除 记者:在中国,从官员变为院士的现象很常见。 丘成桐:在中国还有一个现象是,先当校长再当院士,而不是先当院士再当校长。我坦白地讲,要想做院士,只要你有足够的金钱,你去贿赂。让选你的院士得到好处,好处多了以后,他会投你一票。香港就有很多人做这个事,国内也有很多人做这个事。 记者:那美国呢? 丘成桐:美国你想做也做不了。 记者:为什么? 丘成桐:美国国家科学院的院士虽然有两三个不见得那么高水平,可是90%以上都是真有学问,中国,用金钱名利来引诱人的事情做多了,名教授也好、院士也好,也都不觉得羞耻。有些学霸在很多的评奖委员会中做主席。他给你一个奖,说让你去选其他的人做院士。谁把持了经费,谁把持了评奖的能力,他就有这个影响力。 记者:那您认为怎么去打破这种局面? 丘成桐:在我看来,院士制度根本可以废除。一个群体,假定是最高学术水平的一个群体,结果60%都名不副实,这个团体存在有什么意义? 评审制度不健全是中国学术界最大的毛病 记者:中国现在一些教授、院士的时间会用在搞项目、拉关系上,学校支持他们拿钱来评院士,同时也鼓动他们再拿院士的头衔拉项目,这个问题怎么解决? 丘成桐:教育部要评大学好不好,第一个问题就问这个学校有多少个院士,而不问学问做得有多好,这是很奇怪的现象。整个评审制度不健全是中国学术界最大的毛病。 记者:在您看来理想的评审制度是什么样的? 丘成桐:公平。评审制度要是能建成功,什么学术问题都能够解决。找一批第一流的学者,最前沿的,成立一个委员会,共同来讨论,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有结果。哈佛是这么做的,全世界都在这么做,但中国不愿意做。不做,因为不愿损害既得利益。 记者:您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很深造诣,而且您经常回国,对国内的情况也很了解,可为什么您会用这么直接、不中国的方式来讲话? 丘成桐:我批评过北大,过了很多时候,他们还是不改变,实在是让很多年轻人受了打击,受了苦。我亲眼看到很多青年学者受到他人打击,我用什么方法来表示?没有用,你让我怎么办? 记者:为什么揭穿皇帝没穿衣服现实的人往往是香港学者、海外学者? 丘成桐:这不是香港学者或海外教授的问题,我们看到的事实,大陆不愿意接受,这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。我不晓得怎么解释。从真正的科学成就来讲话,在数学方面,改革开放二十年来,能不能找出真正有成就的学问?我找不出,所以中国的科技要进步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。 我在美国科学院一个很重要的委员会里,讨论要在亚洲找海外院士,尤其要在中国找,花了五年工夫,只找到一个。你要问我为什么?我想是中国的学术水平实在比不上人家,可是你坚持要说能比得上,那些实在没办法。 记者:前几年中国搞大学合并,要“创建世界一流大学”,您怎么看? 丘成桐:只重量而不重质,无论合并大学也好,招收研究生数也好,产生的论文数量也好,绝对不是培植第一流学问、学者的方法。这种机制没有,中国学问永远做不出去。 |